■人物简介 卢静,博士,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副研究员,主要从事古鱼类学,特别是早期硬骨鱼类演化研究。2011年在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获得博士学位,随后赴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应用数学系从事博士后研究。作为第一或主要研究人员,在国际具有重要影响力的期刊上发表论文若干。先后获得“十大地质科技进展” (第1完成人),国家自然科学奖二等奖(第4完成人)和“中国古生物十大进展”(第7完成人)等荣誉。自2017年起担任澳大利亚科学院媒体学术顾问。 新京报记者 王远征 摄
9月末,卢静穿着清爽的短袖白T,上面印着一条鱼,拉蒂迈鱼。这件衣服她有5件同款。
作为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副研究员,卢静的研究对象是古鱼类。“脑是所有动物身体上最难研究的一个部分,尤其是鱼脑。”全世界和卢静做同样方向研究的人不过10来个,“非常冷门”。
但在网络世界里,却有近40万普通公众,期待着“玩骨头的卢老师”更新视频。通过卢老师的视频,他们可以了解到鱼有没有屁股、先有鸡还是先有蛋、龟到底能不能长命百岁……这是卢静研究之外的另一份工作——科普。
今年6月,卢静和小伙伴把吃黄焖鸡剩下的鸡骨头拼接还原,并做成小视频通过抖音发布。让卢静意外的是,这条视频获得了108.1万点赞,1.8万条评论和近4000次转发——让上百万公众对一个冷门学科产生兴趣,卢静思忖着,这事值得做。
她从“吃”下手,把鱼、鸡、鸭、甲鱼等各种食材中吃剩的骨骼拼接还原,顺便讲一点古生物小知识,每个视频不超过1分钟,点赞量轻松破万。卢静也成为师弟口中的“网红师姐”。
但在暴增的流量面前,卢静保持着异于常人的清醒。“几十万粉丝根本不算什么,那只是一个数字。”她有意使自己和互联网的喧嚣保持一定距离,这样她才有安全感。
普通人很难理解“科研”和“科普”,一字之差,对应的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路径选择。但卢静的决定却是:两者都选。
尤其是面对“科普”当下现状,她想做出改变。
“我不希望别人说进化论就是忽悠人,我们没有忽悠人。”
网上的谣言太多了,她希望做研究的人也来做科普,用做科研的态度来做科普,让大众能分清什么是正确的知识。
北京动物园对面写字楼9层,藏着一座微缩的奇妙博物馆,这就是卢静的办公室。在这里你可以找到马达加斯加的两栖动物化石、3.5亿年前澳大利亚空棘鱼化石……上百件古生物的化石、模型、标本在这个不到20平米的空间一一陈列。
在卢静办公室林林总总的模型中,出现频率最高的是拉蒂迈鱼。不同尺寸、不同材质、不同造型,卢静能给你找出几十个。她收藏一切和拉蒂迈鱼有关的东西,书籍、邮票……见到就买,还要买到对方没货为止。
卢静为之着迷的拉蒂迈鱼是肉鳍鱼的一种,是最早生活在地球上的鱼类之一,4亿年前就开始在深海潜游,至今仍然存活在南非的科摩罗群岛以及印尼一带的印度洋海域,仅存几百条。卢静觉得,拉蒂迈鱼这个物种比恐龙时期的霸王龙更神奇,“4亿年前是这个样子,现在不仅没有灭绝,而且样子没太大变化。”
在样式各异的拉蒂迈鱼模型旁边,卢静贴了一张漫画,那是鸟山明《七龙珠》中的一幕。卢静是个漫画迷,小时候就开始看《七龙珠》。这一幕讲的是小悟空和别人打起架来,打到一半饿了没有力气,就去找吃的,恰好看到有人在烤一条大鱼,小悟空三下五除二就把鱼吃得只剩骨头。
小时候看到这里,卢静并不知道这是什么鱼。读研究生后,有一天回家把书拎出来重翻,突然看到——这不是拉蒂迈鱼吗?
从这位来自4亿年前的朋友身上探寻人类的影子,也是卢静的工作内容之一。拉蒂迈鱼的鱼鳍中有内骨骼,“这一结构和人类的前臂是可比的”,卢静兴奋地谈着,“你可以看到一个演化趋势,甚至可以看到鱼类爬上陆地、变成四条腿的脊椎动物的过程中,一些特征其实早就显现了……”
但卢静想研究的“一辈子也研究不完。”4亿年前大部分鱼类都灭绝了,为什么?发生了什么才导致其中有一部分爬上陆地变成了四足动物? 科研就是这样,往往知道得越多,问题也越多、越难回答。
除了写大部分人都看不懂的学术论文,卢静的工作也有很炫酷的部分。为了研究化石鱼的脑腔,她会3D打印一个来自4亿年前澳大利亚的鱼的头骨,她会对鱼脑腔的形状进行扫描、复原、重建。还有时候,她会启动VR程序,戴上设备,载入一些3D重建过的模块,走进鱼的脑腔中。很快,一个很抽象的东西就变得很直观。
在一些发展停滞的国家,古生物学科现状堪忧,而在中国,古生物学科的发展却处于比较璀璨的领先阶段。“前面几代老师为我们创造了非常好的条件。”卢静觉得幸运的同时,也有危机感,“如果不努力做点什么,如果以后大家都不重视古生物了,几十年后很难想象这个学科变成什么样子。”
所以卢静会尝试各种不同的研究方法。10月份,卢静要去做报告,分享她最近用人工智能技术来处理CT数据、帮助重建和修理标本的进展。卢静想着,把它做成一个开放开源的软件,让更多人以更多的视角在古生物研究上做更多尝试。“你真的不知道哪一条路会走得通。”
此前,80后川妹子卢静一直觉得,自己和抖音完全“不搭嘎”。卢静说,自己特别不擅长网络聊天,每次发了表情之后都会问别人,这个表情我用得对吗?
在抖音做科普短视频完全起于机缘巧合。今年初,卢静受中国科技出版社邀请,为一期科普视频做指导把关,这种活泼通俗的短视频传播方式打动了卢静。如果能借助这种方式让更多人来了解古生物多好呀!关于古生物,卢静可是有说不完的知识和段子可以讲。
双方一拍即合,决定合作,来自中国科技出版社的90后男生小萌从此成为卢静的搭档。卢静出镜、提供内容,小萌负责视频的拍摄剪辑运营,以及物料采购等剩余工作。
卢静性子里有着和众多科研工作者相似的基因:不太愿意跟人打交道。因此,卢静一开始是拒绝“抛头露面”的。但后来还是硬着头皮上了。
一些科学知识比较枯燥晦涩,如何让大众都感兴趣、喜欢看呢?卢静想到,一定要让专业知识和把大众日常生活关联起来,最好的方法就是通过“吃”来切入。
一上来就给自己挖了最难的一个坑。小萌买了一份鱼头泡饼,还特意叮嘱餐厅,不要把鱼头剖成两半。下午不到5点钟开始吃,吃完拼到了晚上10点,卢静特别绝望,觉得这个鱼头拼不出来了。
要知道,鱼的骨骼很多,骨片又薄,所有动物头中,鱼头是最难还原的。更让卢静崩溃的是,有一对前上颌骨被吃丢了,怎么都找不到,拼完之后的鱼头始终是个“豁嘴”。无奈之下,只好把另外一个鱼头的前上颌骨拆下来粘上去,这个视频才算勉勉强强拍完了。
最后,把近7个小时的视频素材,浓缩到一分钟里面。让人难以置信的是,全部拍摄都是用小萌的一部华为手机完成,没有任何辅助设备。也因此,他们的视频总被网友吐槽音量时大时小、背景嘈杂等。
这条视频发布于5月23日。发出一小时后,卢静打开抖音账号后台,惊住了。浏览量100万+?卢静以为自己看错了。粉丝数也不停在跳动,一会工夫,从0变成了几万个。“跟做梦似的”。 一个晚上,这条视频完播量达到400多万,还有十几万的点赞。
“没想到,这么烂的一个鱼头拍出来竟然还挺酷炫。”卢静经常说自己是草台班子,“专业做标本的比我们好一百倍。”她不避讳,为了视频效果,一些操作是反常规的。专业方法做标本,哪有吃完后立即拼装,还用洗洁精洗、用电吹风吹干的?至少要用氢氧化钠等处理一下吧!
随便一块动物骨头,卢静和她的同事就能很快认出是什么位置的。但要动手操作起来,bug还是一个接一个。骨架立起来才有动物的姿态,怎么才能让鸡、鸭骨架立起来呢?502胶是不行的,铁丝和大头钉也不好使,最后改用热熔胶才解决问题。但如果要拼一只大型哺乳动物,该怎么办呢?卢静头疼。
好在一些细小的瑕疵网友不在意,他们的反馈也给了卢静和小伙伴们做下去的动力。
实际上,对卢静来说,做视频是一件相对复杂的事:要跟很多人协调时间流程、请人帮忙,相比而言,做科研、写文章反而更轻松。但卢静想,如果想做一些真正好的内容,那就需要相应的付出。
她还打算以后把一些科研内容进行“众包”。例如通过平台发布需求,请自己的粉丝都参与,帮助收集一些资料数据等。卢静把数据汇总后,再去做相应的分析和研究。
国外已有很好的先例,英国就曾通过公众科学方式做过“当地蜗牛的多样性”研究。过程虽然简单,但执行时也有严密的逻辑,公众不仅可以为科研贡献力量,也可以培养科学的思维方式。“这个目的是我想达到的。”
喜欢科学“打假”
在科普这事上,卢静有一点“私心”。她不想任何生物类的科普都讲,而是希望讲与古生物、与骨头有关的东西。
读研究生时期,卢静的导师曾告诉她,古生物一个很重要的功能就是科普。卢静当时不理解。后来才渐渐明白:对大众来说,古生物是非常好的科学入门。
但科普和科研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。科普要把很难的东西弄简单,要让几十万人都能看明白,和做科研所使用的是完全不同的语言体系。卢静时刻提醒自己,对待这两件事的态度要一样。
对于涨了多少粉丝,卢静不太敏感。她更喜欢看的是评论。经常大概十分钟就会变成99+,清掉后10分钟又会变成99+。粉丝们渐渐养成习惯,看到什么或想到什么不懂的就会@卢静。她会乐滋滋地逐条回复,给出专业解答。往往一条视频的评论区,卢静会补充多个知识点,甚至有几期视频,灵感就是从网友提问中获得的。
卢静还很喜欢科学“打假”。
“卢老师快来看看这是什么?”7月,一位网友@卢静,所附视频上竟然是一个巨大的“鱼龙”化石。卢静细细看了几遍,有些起疑:了解解剖学结构的人知道,鱼龙的椎体每节都是短扁的,这个“鱼龙”的椎体,怎么会是细长的?
“假的。”卢静判断,这个“化石”是雕刻出来的。
古生物并不是一个很热闹的学科,但不时会有人来“蹭热闹”。卢静看不惯一些人,他们并不真正关心这个学科的发展和推广,而是热衷于挣虚名、赚快钱。“不但忽悠粉丝,还把整个学科搞坏了。”
“做科研的人,更应该多做科普,尤其在我们国家,科普工作确实还很不够,科普传播水平也是良莠不齐。”卢静觉得,用认真做学问的态度来做科普,至少会把目前国内科普水平拉升几个台阶,公众也会慢慢有一个评判标准,能够判断自己接收到的是正确或错误的知识。
这也是卢静愿意放下身段去“出镜”做科普的原因。在她看来,用科研的精神来做科普的事,才能给大众以严谨、确切的指引。国外有一批既在科研界广受赞誉,同时还能做出极好的科普的科学家,如史蒂芬·杰·古尔德、爱德华·威尔逊、理查德·道金斯等人,“我们国家过去有,未来也应该有类似的科学家站出来做同样的事。”
但这谈何容易。不是所有科研人员都愿意出来做科普。卢静解释,做科普是很费力的事,很多科研人员都是“社恐”,花两三个小时和公众解释一个简单的问题,可能不如花两三个小时用来做一点科研来得自在。“大部分科研人不喜欢站在聚光灯下。他们有的是没时间,有的是不想受太多外界打扰。”
“如果连我们自己都不站出来,那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做的不好呢?希望我们这代科研人,能做出好科研的同时,也能做出很好的科普。”她想要通过点滴努力,让大众习得更科学的思维方式。“我不希望别人说进化论就是忽悠人,我们没有忽悠人。”
这需要投入大量时间。卢静觉得,这刚刚是一个开始。
“离开科研我什么都不是”
5个月40万粉丝,卢静被贴上了“网红”标签。好像被放到了聚光灯下面,每一个动作都格外容易被放大。有时候,卢静会避开太多曝光。“虚名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。”
成为“网红”这件事,对卢静的职业评定没有任何好处。在科研圈的评价体系里,科研成果才是王道。如果科研做不好,做科普不会带来任何加分,只会让大家觉得自己偏离了航向。简单粗暴地说,就是“不务正业”。
卢静表面云淡风轻,内心铆足了劲儿:她必须让自己在科研上做到比以前更好,才能拥有可以去做科普的时间和资本。
这样一来,其实是增加了至少两倍的工作量。她拼命想把时间找补回来。原来卢静每天工作12个小时,但现在每天要工作16个小时,每一分钟都是有规划的。“原来可能想去看场电影或者逛个街,说去就去了,但现在没有时间。”
8月份,卢静还组织了一个国际研讨会,需要协调所有的会议日程安排,安排大大小小的细节。她明白,一开会就抽不出多余时间来写文章了,于是卢静提前写科研文章,在开会的两个星期前,投出了六篇科研论文,现在已经有五篇被接收。
“这个时候别人对你的评价才会是正面的,才不会觉得我是想要跑去做网红,而是在认认真真做科研的同时,又想宣传我们的学科。只有这样,才会被圈子肯定。”
记者提出假设:如果有一天,科研和科普中间,必须只能选择其一,你会怎么选?
卢静毫不犹豫地选择科研。“这是我从小的梦想。我从20岁开始就知道我要做这一行。”每个月光幽幽的夜晚,她坐在电脑前,那些看似艰涩的字符随着指尖跳跃从键盘里流出,“这是我一天中最安心的时刻。”
相反,假设立刻就能有100万粉丝,或者立刻就有一篇科研文章会被接收,同样是后者更能让卢静高兴。
“离开我现在研究的一切,我便什么都不是。”
新京报记者 冯琪 编辑 巫慧 潘灿 校对 李世辉